十三
话一出口,仙道就后悔了。
先前,遣魂使大约只知道自己差点被和尚卖了,而那晚屋内发生的其他事情,仙道从未开口提过。
尽管当时和尚摸他就是在摸一张漂亮的银票,但遣魂使是什么身份,大魔天界三把手,年纪轻轻手握重权,一身令人闻风丧胆的秘技——
他若知道自己给个秃驴不怀好意地摸了遍,一招之内,那群和尚就都能解脱了。
果然,祖师爷说致虚守静是有道理的,道士默默闭上嘴。
遣魂使却不会放过他,口气立时冰冷:“谁?”
仙道只能用手背磨着嘴,佯作沉思。
周遭人群陆续都睡下了,只有结界外风声模糊,遣魂使却越坐越直,肩膀绷出一道抻紧的曲线。
他沉默等了片刻,忽然硬邦邦道:“……是你吗?”
他想得很有道理,毕竟他每次睁眼闭眼,身边都只有这个道士。
而仙道被他问得一愣,竟没立刻否认。
两厢对视,目光里都有几分惊疑。
不知是不是错觉,有一瞬间,仙道觉得遣魂使的喉结动了动。
生气了?
仙道吐出一口气,开口道:“我不是……”
“没什么。”
几乎同时地,两道声音叠在一起,仙道话没说下去,微愕地眨了眨眼。
遣魂使低下头,转身靠着栏杆入睡。
仙道还未反应过来,这人已经全然没了动静。
此时天色已近四更,大多数人都蜷缩在一起囫囵睡下,仙道望了望四周,方才被遣魂使叫醒的思绪也开始摇曳,没多久也疲惫地陷入浅眠。
大雪一刻不停,愈演愈烈地下着。
两个时辰后,天依旧没亮,雪幕严严实实地遮住日头,连鸡也忘了叫。
仙道是被喧闹声吵醒的。
十二宫弟子拿着纸笔给灾民登记造册,看样子要从早饭开始按人头领吃食。
周遭百姓无不兴奋,对着仙人千恩万谢,有些不老实的得知妇孺还能多一碗鱼汤,便都撺掇着给自家孩子多报一个莫须有的兄弟姐妹。
仙道从坚冷的地板起身,抻过懒腰,低头又见遣魂使歪着脑袋,半个身子睡得伏在台阶上,碎发掩住半张面孔,另半边映着薄薄的雪光,干净得与所有背景都格格不入。
突然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涌上心头,道士觉得自己有点胆太肥了。
但他还是静悄悄地蹲下来,伸出手,很轻很轻地往遣魂使脸上蹭了蹭,留下两道黑灰的印迹。
十二宫弟子很快走到他们身前,看了眼面前衣着破落的道士:“叫什么名字,哪来的?”
仙道含笑作了个礼:“劳驾了。小道法名怀彰,是从连都城来的。”
“哦?连都城的道士,怎么跑到这儿来了。”那十二宫弟子见他行姿卓越,仪表堂堂,不像当地人,便多问一句:“道长师出哪派啊,出门也不看看黄历,偏遇上这倒霉事。”
“实在惭愧,学艺不精。”仙道说着,又转身指了指正朦胧睁眼的遣魂使,“这是我弟弟,这次就是想带他回连城都看病,路过此处,还没来得及离开。”
这弟子也是多话的,看了眼一脸脏灰的遣魂使,偏还要问:“哟,什么病啊?”
“他——”仙道低下头,朝遣魂使悄悄眨了眨眼,然后道:“家门不幸,媳妇儿跟人跑了,我这死心眼的弟弟非要去追,谁知人家一伙十多个人……诶。”
遣魂使听得无话可说,干脆就坐着,眉宇间透着气不过的烦闷。
仙门弟子极少听到这种乡间轶事,很是同情地拍了拍仙道的肩膀,又拿起纸笔道:“你弟弟叫什么名字?”
仙道沉默了。
接着他又很快地开口:“他叫萨一。”
那弟子看了看他,边写边道:“这么奇怪的名字?”
无视遣魂使锋利的眼神,仙道朝人笑了笑道:“爹娘不识字。”
十二宫弟子走后,仙道在遣魂使身边坐下,轻咳一声:“不好意思,冒犯了。”
遣魂使无言许久,蓦地转头看向他:“我叫流川枫。”
“……”仙道又一次发愣了,半晌才低低道:“其实你可以不用说。”
遣魂使拢着眉头,不大高兴的样子:“为什么?”
为什么,这说不清。
对于仙道而言,他觉得萍水相逢的两个人,最好不要知道对方的姓名。
但他没法这样跟遣魂使解释,只好勾了勾鼻尖,叹着气道:“总之,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你的名字。”
遣魂使闷声道:“我从没告诉别人……我的名字。”
仙道的手指僵在脸颊上,顿时有种说不清言不明的滋味泛在嘴边,酸的涩的,像吃了一口没熟的果子。
他想,那可真是更糟了。
可他转头瞥见垂着眼的遣魂使,忽然地,又在那颗没熟的果子里尝出了清脆的果肉。
还是甜的。
仙道望了望天。
他薄削的嘴唇轻轻一弯,又看向遣魂使:“我姓仙道,单名彰。”
很多年后道士依然会想起,当时风高雪冷,忙乱嘲杂的背景中,流川的眼睫微颤,极为认真地看了他许久。
耳边咯噔一声清响,像是有人小心翼翼地投下一颗芒星。
仙道朝他笑了笑:“中原人互通姓名,不是打架就是交友,相比起来,我看你或许更想跟我打一场。”
流川认真思考了一下,承认他说得没错。
“有机会的话,给你看看我的本命剑。”仙道挺诚恳地说。
流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,连点了两下头。
仙道扶了扶额角:“你这么喜欢打架?”
“喜欢。”流川说,“我知道你很厉害。”
仙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:“但你觉得自己不会输,对不对?”
流川目光明澈,毫不犹疑道:“嗯,我不会输。”
“你的手还……”仙道正问着,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爆喝,随即摔锅砸碗的巨响吵得不可开交,他与流川对视一眼,便不动声色地跟在人群后去看。
天方十二宫征用的这处地方其实是宣肃庭下设的寮监,大部分的百姓聚集在昨夜的校场,晨间人群登记时,便已经有厨子推着板车把包子送来了。
雪灾第二日,挨饿的人尚少,又有修界的天方十二宫坐镇,寻常人按理说不会在此时找不痛快。
出事的也确实不是寻常人,是那几个剃了度的妓女。
她们原先坐上荚舟,与其他人一同进了寮监,本欲找原先的雇主投靠,没成想却吃了闭门羹,勾栏女子本就是有钱人的玩物,饱足饭后或想玩弄一番,真到了伤筋动骨时,便是一个指头都懒得伸过来。
中原女子就算是出家当了尼姑也不会剃度,妓女们无法,只能用海青包着头,趁夜躲在角落。
直到今早放饭,妓女们得知女人孩子能多得一份吃食,便不管不顾地露了身份,恰碰上昨日进寺的那泼妇,两拨人争执中推翻了一锅鱼汤,场面这才大乱起来。
遇上天灾,粮食就是最大的事,听说有人倒了一锅汤,所有人都赶了过来,而那泼妇被妓女们骑在身下,正撕心裂肺地喊着话。
“造孽啊!!污脏玩意儿,老天爷看不过眼儿了才下这大雪哪!!我呸!!什么和尚菩萨!!养了你们这一窝烂屁股的粪桶东西!!”
妓女们嘴里半句话也没有,只管撒开膀子来回地扇人,没多会儿便被城里相熟的几个婆娘扯住了。
人群中有人正义愤填膺地叫骂,忽地一条长鞭自半空落下,生生往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。
只见那十二宫少主闻书张嘴打着哈欠,几个蹲头弯腰的权贵跟在他身后,一行人浩浩荡荡,从校场一端朝这里走过来。
“谁把我的鱼汤给洒了?”闻书远远瞧见地上几块鱼片,面色不虞,“干什么干什么?不好吃吗?”
眼见大人物来了,人群中押着的几个女人同时开始哭,好不热闹。
几个权贵见着闻书发火本就害怕,定睛一看,那哭的竟还是他们养在清觉寺的妓女,登时脸上青紫交替。
偏偏那城里的泼妇骂人实属一绝,鸡鸣似的扒住地板,又从头到尾地把清觉寺里有妓女的事说了一遍。
“我知道她们的呀,以前就在我老宅子后头拉客,什么男人见着往屋里带,谁想到这会儿屁股都卖到天上去了,给和尚养在淫窟里!我亲眼看见她们一屋子的汙糟东西,真是我这大婆娘看了都羞死了!”
“天可怜见,我瞧这老天爷也给恶心得不行,大家伙儿都遭了他们殃哟!!”
人群中不时发出讽声怒骂。
闻书却什么也没听懂。
他走到那锅洒了的鱼汤边,弯腰嗅了一下,嫌恶道:“臭死了,什么玩意儿,给狗吃的吗?给我也倒了!”
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不敢吭声。
只有那些妓女还在哭:“谁他娘的愿意卖屁股,谁他娘的生出来不是清白姑娘!!我们不就想喝点热汤,怎么就不行了?!怎么就不行了?!”
闻书突然又像被这话吓了一跳:“卖屁股?卖给谁?”
“卖给和尚啊!!大人!仙人!!你给我们做主啊!就是他们平白乱了伦常让老天发怒了!”那泼妇也喊。
妓女们朝她吐痰,咬牙切齿地骂着话,却不敢答闻书的问题。
不远处,那些权贵正看着她们。
妓女惯会察言观色,只稍一眼,她们便知道那些人想要她们干什么——要她们自身自灭,不可拖他们下水。
强龙压不过地头蛇,她们想要活着,依托的可不是天方十二宫。
谁也没有想到,这个时候从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阴沉的声音:“这些人是我养在寺里的。”
此话一处,就连妓女也没了声音。
净慈从人群里走出来,冷着脸看了看她们,目光又不着痕迹地扫向闻书身后的几个“熟人”。
权贵们不由一惊,生怕他说点不该说的。
若是往日,就算是清觉寺的丑事全抖出来他们也不会动一下眉头,但现在不同,眼前站着一个喜怒不常,万事都摸不准的天方十二宫少主,他们绝不敢揽下这“惹怒老天”的名头。
不料,净慈沉着脸色,却是道:“是我常年清修,见她们喜欢,就花了点钱两把人养在寺里,跟其他人没关系。”
众人听着一阵抽气,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和尚,也看不出有什么色性,竟干出这种事来。
“年幼时我母亲就在青楼,后来她把我丢在寺门外就走了……我喜欢看妓女,我看着她们就像看着我娘,所以瞒着所有人把她们囚禁在后院,可我从来也没强迫她们做什么。”他语气低沉,转身看了眼跪伏着的妓女们,“告诉他们,是不是这样?”
妓女们微微发着颤,目光在权贵间游移了片刻:“……是,是。”
净慈面朝窃窃私语的人群,一字一顿道:“这里应该有许多人都认识我,往日我给你们治病,可收过钱?也有姑娘前来求治,我可动过手脚?”
他几句话间,倒让在场众人没了声音。
男人狎妓在很多人看来根本就不是事儿,若放平日,和尚进青楼都算得上是件乐子,何况他言辞切切地说了身世,反倒教人有几分动容。
没成想,壁上观了多时的闻书忽然忿忿道:“还真是和尚养了妓女,这种事都有,寡廉鲜耻!”
他抽出腰间的龙骨节鞭,鞭尾噌地挥开灵光:“给我杀了。”
此话一出,所有人都惊怔住。
就连净慈也全然没想到,认下这件事,他都说到这个地步,结果居然是“杀了”?
不远处,仙道默默地收紧了指节。
流川站在他身侧,不解道:“他为什么要这么说?”
“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去认,寺里其他人才会洗脱关系。”仙道沉着声音,眉头微拢,“而且,他也不能让人把始作俑者捅出来,如果妓女们招了,那清觉寺的事也藏不住了。”
只有把脏水一股脑往自己身上泼,才能保住他在意的人还能清清白白地活着。
可惜这个十二宫少主果真是个奇葩,脑子当真是泡过瑶池水。
仙道阖上眼,低低叹了口气。
流川道:“救人吗?”
“嗯,”仙道摸了摸眉心,“他不能这样死。”
流川默然看着他,好半晌,低头动了动发颤的右手。
另一头,却也没等到仙道出手,闻书刚一开口,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,几个妓女便冲了出去,猛地抓住了几个权贵的衣摆。
“老爷,老爷你不能这样……”
“您行行好,您说过最喜欢春儿了,是您把我留在寺庙的呀!”
女人哭得声音都变了形,野长的葛藤一般紧紧缠住了宿主,似要把血都吸出来。
权贵们吓得几乎要尿裤子,喝斥着推搡她们:“你胡说八道!!我不认识你!!”
“我们哪有跟和尚搞不清啊!!老爷你忘了吗!是你亲手给我剃的头发啊!”
骚乱中,为首的女人变了脸色,犹如淬了毒的红花,她们妖异地笑起来。
“你忘了吗,当时啊你还光着屁股,腿上有个葫芦大的胎记,非要奴家说喜欢呢!”
“床头上那么神气,还要我给你唱戏来着,你都忘了吗!”
此情此景,不亚于戏台开唱,剧目荒诞且恶心,不少人听得捂嘴作呕。
闻书皱紧眉峰,扫视过这一圈人,正要开口之时,一道黑影蓦地从虚空中踏出,停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。
闻书转过头,面露狐疑:“真的?”
殷斐眼眉低垂,点了点头道:“我不会认错。”
“嗯,我去看看。”闻书朝他招了招手,“还有,早饭要吃上次你做的小鱼片,多放点。”
他说着话,竟就这么掉头走了。
等人走远,权贵们这才挣脱女人的手爪,在众人难以言喻的目光中快步离去。
人群还未散开,他们盯着蠕虫似的妓女们,也看着那个全然僵住的和尚。
生死一瞬,第一次离和尚这般咫尺之距。
净慈腿上猛地脱力,就这么栽倒在了地上,一抬头,便对上人群中一道低矮的视线。
回芳站在那里,不知看了他多久,眼中只有谁都看不懂的空白。
净慈与他对视片刻,从地上爬了起来。
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告结,人们心中纵然有千百种猜测,但活命还是最要紧的。
一场骚乱过后,几车饭食也都送到了。
校场里分了几处放饭的地方,仙道与流川选了人最少的一处。
正排着队,仙道忽然伸手扣住了流川的腕子。
他用劲不小,流川猛地吃痛,还未转身又听见他在自己耳后极快地低语:“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事,你千万不要动手,还有,从现在开始,你要叫我哥哥。”
流川皱起眉,下一瞬冷风骤动,他沉下眼,察觉到身后多了个人。
“这位道长,我家少主有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