剧情进展缓慢,感情线坐上了始料不及的飞车。
十一
这个人说,他们是天方十二宫。
“仙人来了!仙人来了!”
那几个城中困户最先喊了起来,顾不得耳中嗡鸣,齐齐跪在地上叩拜:“仙长下凡来救命了啊!!”
仙道抿着双唇,第一时间却是下意识地回过头。
遣魂使在他身后,面容冷峻,指尖已经握住了不服的剑柄。
“收回去。”仙道压低声音,反手撩开衣袍把重剑挡住,“没事的,你跟着我,不要轻举妄动。”
扑簌的雪沫里,道士的眼睛犹如一盏风灯,遣魂望着他片刻,垂眼把不服化为流光收起。
外头十二宫的弟子放出一艘瓢型的宝器,也不等人反应,双手揪着殿内的活人就往船上丢。
仙道趁着兵荒马乱,拽着遣魂使从门前蹿了出去,贴在和尚身边溜上船。
半柱香后,镶嵌金色灵石的宝船动了起来。
道士与遣魂使坐在船尾,船身临空抬起时,他目光瞥过一抹赤色,一伸手,便捞住了那只气喘吁吁的小狐狸。
仙道把它按在腰侧,宽大的掌心稳稳地托着狐身,食指恰好按住尖牙,低头“嘘”了一声。
小狐狸从他手里挪到遣魂使身上趴下,后者靠着船舷,略为新奇地看着手边的船板。
“这是荚舟。”
船上未开护罩,风饕雪虐下,道士凑到他耳边低声解释。
遣魂使鬓间一暖,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,舟中逼仄,又“咚”一声撞到了头。
“应该是低阶弟子,船运得有点颠簸。”仙道说着,伸手拉了他一把,“你小心些,坐稳了。”
遣魂使硬着脸坐正,局促地点头。
“坐不惯吗?”
骤然得救,船上风声哭声吵得很,仙道的口吻只隔遣魂使不足三寸,声音风中蒲草似的,一摇一晃。
“我……”遣魂使正开口,船身又一阵颠簸,“我们只御剑。”
仙道“嗯”了一声:“其实荚舟也不常见,这种船器虽然简至,炼起来却十分废材,寻常仙门用不上。”
遣魂使抬起眼。
仙道笑了笑:“但是天方十二宫有钱啊。”
中原以三山六湖、东西南北中分为五陆,四大仙门分别镇守,其中天方十二宫便以一门之力囊括东陆与中陆膏腴之壤,威名显赫,富贵荣华。
无名观以入世道宗镇守西陆,每年三元节都要接天方十二宫的请帖,前往折丹神谷论道。
仙道自小在道士群里算得上恣意不羁,是以师祖只在他及冠那年带他去见过礼,后来都让怀玉师弟代劳了。
尽管只是一面之缘,那排山倒海的上器灵石,昆山叠起一般的气派,看得小道士是好一阵子吃不下窝窝头。
近两年十二宫信火丰盛,门徒激增,愈发有登顶之势,钱是流水一般往外淌,再以海纳百川之能千倍收回来。
“盲山不悔海在中陆以北,历来归宣肃庭管辖,今日十二宫插手这里的事,恐怕寓意不简单。”仙道说着,又沉沉望向遣魂使:“当日在盲山客栈,你可动手杀了人?”
他目光静肃,后者坦然与他对视:“杀了三个。”
仙道不由哑然。
当日情形有目共睹,本就是人先挑衅,还想以多欺寡——遣魂使因此杀人,不论从哪个层面较量,他都无可置喙。
“十二宫既然能派三名弟子到城郊救人,想必城中还有人物。”仙道放低声音,忽然伸手把遣魂使披着的破旧道袍拢好,“到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,能不能请大人……看在救你一命的面子上,暂时听我的。”
遣魂使没说话,他露在冷风中的皮肤被道士的指腹划过,滚火石般发烫。
仙道等了片刻,又问:“可以吗?”
“……”遣魂使转了个身,把狐狸裹进衣服里,闷声道:“好。”
船头十二宫的弟子换了个法印,没等舟中凡人们坐稳,船身倏然倾倒,歪歪扭扭地停向一处庭院。
夜半三更,周遭点着吹不灭的灵石火光。
十二宫弟子挨个把人带下船,停船的地方积了半尺厚的深雪,人们一瘸一拐地往外爬,却都满脸含喜。
庭院往里能听见嘲哳不止的说话声,听起来像是已经聚集了半城的人口。
仙道带着遣魂使走在队伍后,他抬眼扫视四周,随处可见十二宫的描金紫幡,心下沉敛。
果然,绕过廊道之后,仙道便望见坐堂上翘着高腿的那位“人物”,那人高座堂前,被十几个谄笑的人围在中间,看不清面容。
“少主,人差不多齐了。”
左右上前话毕,座上人便踩下翘头的镂金高靴,腰间玉坠璁珑,几步跨到阶前。
他看起来年纪不大,玉树挺拔,面容生得矜贵俊朗,一露面便有人不自觉地跪下,哭天喊地叫他“活神仙”。
喧闹许久的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,那男子蹙着眉抬手:“行了行了,别吵了,我有话说,都闭嘴!”
他这不拘小节的说法颇有点出人意表,人群逐渐安静下来,又听阶上人道:“我是那个……嗯,天方十二宫的少主闻书。”
此言一出,底下的喧声彻底压不住了。
“是十二宫主闻胥的儿子!”
“这真是……真是大神仙啊!”
仙道混在人群中,不着痕迹地偏头看了一眼遣魂使,后者眼中带着一丝茫然,依旧是面无表情。
人声鼎沸中,那少主闻书不耐地“啧”了一声,随即勾手打出一道法印,他的声音瞬间膨胀数十倍:“都说了别吵了!你们是不是听不懂中原话啊!”
接着他不顾左右的提醒,又喊道:“现在!都听我的!女人小孩站右边,男的不管有病没病,都往左边站!”
乌泱泱的人群上空开了遮雪的结界,使人倍感安全,所有人面面相觑,接着在他火爆的催促声中很快地分好队伍。
“很好。”闻书大咧咧地鼓了鼓掌,转身朝里头那十几个人道:“你们过来。”
这些人都是城中权贵,夜里得知十二宫来了人,有的鞋都没穿正便上赶着来献殷勤,此时听见闻书叫唤,立刻攒挤着迎了上来。
“少主,少主您有什么吩咐尽管提。”
闻书指着下头满满当当四五千人道:“没别的事,管他们吃饭就成了。”
此事意料之中,几个财主心里有数,忙不迭点头。
“也不用太好,一人一顿两个肉包吧。”闻书脸色十分将就,“这边,女人小孩儿,多给点汤粥……还有,小孩儿都爱吃糖,再给点糖。”
“……”
堂上霎时一片寂静。
闻书瞅了瞅面前几个人的猪肝脸,沉吟片刻:“是不是过分了?”
众人相觑着,心惊胆战地点了点头。
“那就再加鱼汤吧。”闻书睁大眼睛,“对了,你们不悔海畔吃什么鱼?好吃吗?”
一众默默。
终于,有个富户忍不住开口,磕磕巴巴地说:“少主,您有所不知,这雪不知要下多久,我们这些人也有家眷要养……大家都是小本生意,这么多人又鱼又肉,我们怕是供不上……”
出头鸟来了以后,其余人便纷纷应声:“一个人半个馒头就够了,这些人平素吃糠咽菜,哪有受灾倒享福的道理?”
闻书听他们七嘴八舌的推脱,蹙着眉往边上看了一眼:“殷斐,你过来。”
话音才落,门后的阴影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出一个人,山阔的身形铁壁铜墙一般,每一步却都走得毫无声息。
“少主。”
闻书咳了一声,偏过脸极低地问:“我刚说的那些,五天,需要多少钱?”
“不多。”殷斐音色沉稳,平板道:“大约是您三顿饭钱。”
闻书一拍桌,转身大骂:“当我傻是不是!这么点东西都供不起,你刚刚还说要送我一车阿烙羽?”
十几个人鹌鹑似的吓得一缩,差点跪了下来。
“就这么办。”闻书没好气地挥了挥手,就此定论。
不远处,仙道一字没落地听清了所有对话。
天方十二宫的少主闻书,他早前就听二师弟说过不少这人的怪闻异事,仙门子弟间,传他是朵开在瑶池的奇葩——命好,脑子不好。
平心而论,仙道不讨厌他。
这小少主大约真以为自己三顿饭钱是个蝇头小数,当那些豪贵的回拒是戏弄,凭着一腔热火,把这满城的人都保住不说,还送豪贵一人一个大功德。
他近旁不远是清觉寺的和尚们,他们还拽着手里那两袋可怜巴巴的粮食,净慈依然背挺得笔直,神色却已经平静下来,靠在栏下闭目假寐。
仙道不由得想,如果能这样平安度过雪灾,或许他可以帮这些和尚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。
虽说有恨无解,但一场雪若能埋死曾经的怨憎,至少有将来的命可以好好活下去。
正出神间,仙道眼前一白,视线里突然冒出了个馒头。
他转过头,见遣魂使举着馒头,口中淡淡道:“你饿了?”
“你哪来的……”仙道说到一半,忽然想起午后那次分粮,他收了那半个馒头,却一次没见拿出来吃。
仙道心中磕绊了一下:“你……特意留给我的?”
遣魂使摇头,耿直道:“这个,太难吃了。”
仙道直接笑出了声:“你啊,好歹客气一下,不然我问得多尴尬。”
遣魂使看了看他,低头闭上了眼。
仙道把冷透的馒头塞回他怀里,然后敲门似的,碰了碰他的小腹。
遣魂使猛地浑身僵硬,睁开眼瞪他。
仙道一愣:“抱歉,我以为萨一在这里。”
眼前人一副烈马受惊的模样,仙道想起先前几次,不由笑起来:“你不喜欢别人碰你?”
遣魂使还是瞪着他不说话。
蓦然地,不知哪来的恶趣横生,仙道望着他低声开口:“那你知道,在你昏迷的时候有人摸你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