仙流,仙流,仙流
重要的事情说三遍
 
 

【仙流】穷途(十四)

十四

 

无名观师祖大爷在息止山的小溪里捡到仙道时,曾断他此生有三大劫,一是他与身带着的咒毒,二是及冠那年求剑于蓐收,生死未卜。

至于三是什么,师祖没说。

等到仙道长到二十岁,平平安安从泑山带了把剑回来,息止山的道士们便开始算他的第三劫。

无名观大师兄天资卓绝,非凡仪表,五年前便开了斋醮请示三清,将来是要接师祖位置的第一后辈,眼见的无量前途,福泽绵厚——但他师弟们总觉得,仙道早晚要死于仇杀。

原因无他,这位道长气人的本事天下第一。

天资卓绝,偏偏是名绝全观的懒散怠慢;非凡仪表,偏偏是多情脸配凉情的心。

从来怠惰,早课晚修没几次不迟到,不论是生死邀战还是芳花献情,隔上一顿饭,只要是不在乎的,他能给你忘到上辈子去。

“这就是当年,跟你在折丹神谷打得不分上下的道士?”

闻书上下打量着仙道,嘴里还嚼着鱼骨头。

仙道默然朝前望了一眼,闻书口中那个与他“打得不相上下”的殷斐,他根本是半条眉头都没记住。

闻书吃完鱼,拿出一条赤羽的帕子擦手,又道:“听殷斐说,你是无名观的大弟子,那跟我这少主也差不多,不用这么拘着,吃鱼吗?”

仙道总觉得自他昨日见到这位少主,后者的话里话外就没离开过吃。

但话既到了此处,硬是不认反倒惹人疑窦。

他抿了抿唇,双手结印作了个礼:“闻少主客气了。”

“哦,道士是不是不让吃荤?”那闻书天马行空地说着,“那你想吃点什么,你坐啊,你不坐的话我爹又要说我没规矩了。”

仙道心里叹了口气,点点头坐下了。

闻书从头到尾就是盯着他:“来的时候恰好和你们道观的人碰上,他们坐船刚走,你怎么没跟他们回去?有事儿啊?”

听到这里,仙道方才抬起眼,颇为诚恳地道:“小道有事耽搁了时间,来时他们已经走了。可否请问,当时师门还好吗,可有变故?”

闻书挺认真地想了想:“没看出来出了什么事,你们小师弟还偷吃了我一罐蜜膏,气得我跟他们打了一架。”

如此听来,应该还好。

仙道微微松了口气,拱手道:“师弟们不懂事,给闻少主添麻烦了。”

闻书却是不以为意:“这有什么,我小时候可是拔了你们老祖师的头发钓鱼,也没见我爹打死我啊。”

没等仙道有所回应,他自顾自地靠上椅背,忽而沉下声:“不过,我还以为你也是来抓遣魂使的呢。”

……果然。

仙道不动声色,端得满眼茫然:“遣魂使?”

“是啊,前两日有几个盲山行脚商说自己见到了大魔天界的遣魂令,宣肃庭接到这件事,应该也派人来了。”闻书道,“大魔天界有言三十年不入中原,我看这次遣魂使前来,背后必定有阴谋,得赶紧找到他才是。”

仙道不禁腹诽。

这阴谋是挺大的,涉及千百条鸟命,能让盲山所有行脚商血本无归。

他默了默,却是察觉到一件事:“闻少主前几日便来了不悔海,是提前得知了遣魂使的行踪吗?”

“我……”闻书全没想到这道士能问到这个,措手不及地开始支吾起来。

好半晌,他抓了抓头发,不耐烦道:“我想来看阿烙鸟撞山,没想到记错了一年,来早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堂堂天方十二宫少主,想看鸟却不悔,还记早了一年?

老实说,这个答案傻得连仙道也没想到。

殷斐站在闻书身后,恰时开了口:“道长在盲山多日,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?”

仙道便道:“三日前在盲山客栈,倒是遇上了一伙行脚商抢劫,小道救下几个人,后来便下山到了这里。”

“做得好。”闻书“砰”地一拍桌子,“这种见利起意无法无天的东西,都该杀了!”

仙道谦虚地笑了笑。

殷斐目光沉敛,又道:“早间本门弟子登记的时候,说道长……有个弟弟?”

仙道点点头,从容地胡诌起来:“那是我从盲山带来的人,他被人丢在山洞里,我救了他,可能是重伤后神志不清,一直把我当成他哥哥。”

“嗯……”闻书看着他,突然举起酒杯一敬:“你是个好人,我喜欢你。”

“少主。”边上殷斐插话,沉着脸往前钻出一步,转身向仙道拱了拱手:“道长别见怪,若不嫌弃,留下用饭吧。”

“无妨。”仙道恨不得马上就走,“无名观入世有自己的规矩,小道不愿张扬,还请两位体谅。”

“这没什么,其实我也烦他们叫我少主。”闻书道,“反正你只要记得,如果碰到遣魂使,别跟我抢就行了。”

“那怎么敢。”仙道抿唇一笑,“小道只想过了这雪灾,快点回息止山就好。”

殷斐看着他,终于发觉有什么不对劲:“冒昧一问,道长的那柄玉剑呢?”

仙道目光微凝,道:“原只是出山走走,便没带上。”

他无意说远,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:“若能御剑,也就不必耽搁在此了。”

闻书立刻大手一挥:“到时候我给你一艘荚舟。”

“多谢闻少主。”仙道起身道谢,便不准备再坐了,“只是同来的小兄弟伤了脑子,独自一人怕生事,小道就先告辞了。”

闻书还未开口,一旁殷斐便接口:“我送道长。”

仙道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,颔首一笑:“有劳。”

一路返回校场,行至半路两人才又开口。

殷斐道:“道长并不记得在下了吧?”

仙道转头看他,笑而不语。

殷斐低头抚剑,忽然蹭地推开剑柄,露出半寸犀亮的剑芒。

“在下殷斐,当年在折丹神谷,是宫主身边的一品候督。”殷斐缓声道,“二十六年,未尝一败,直到当年论道场外,有幸与道长一战。”

仙道口气谦和:“听闻少主说,你我应该是不分胜负,不必挂怀。”

“不,你是赢了。”殷斐字字顿然,看着他道:“七十三招,你只出了五十剑,更何况当年你才不过二十岁。”

仙道摸了摸鼻尖。

若没记错,当时他应该是刚拿到自己的本命剑,磨合得不大好,费了他不少心力,所以即便殷斐说得这么详细,他回想当年随师祖前往折丹神谷的情形,也只记得吃的用的穷尽奢靡,其余是忘得一干二净。

他赢过的人实在有点多。

“当然,道长忘了也好。”殷斐把剑收起,朝他微微颔首:“若日后还有机会,还望再次请教。”

仙道温温笑了笑:“小道记下了。”

——记下这个小心眼,下次一定输给他。

道士这么想着,视线里便出现了一个灰扑扑的人。

那人穿着他灰扑扑的外袍站在锅炉附近,高颀的身形定在那里,乍一看像副遗落的神像。

仙道眉心一凝。

果然,就算是把遣魂使那张脸抹灰了,到底是雪花落在旱地里,怎么都能一眼分辨出他——难怪殷斐心生疑窦,非得再跟他过来看看。

那雕像远远地与他对上视线,看见他身侧跟着殷斐,面色立刻戒备起来。

仙道叹了口气,抬起脚步走得快了些,然后朝流川挑了挑眉。

流川目光一滞,没明白。

仙道看着他忽然就是想笑,嘴角忍住抽动,赶紧背对着身后的人做了个口型。

——叫我。

流川抿住了唇。

他身后,煤烟腾腾,长勺在见底的锅炉里剐蹭,发出了刺耳的声音。

殷斐已经望见他,目光一沉。

旋踵间,在仅隔五步远的距离,仙道看见流川张开了双唇。

“……哥哥。”

他的声音微微带哑,浑浊得像是搅过泥沙。

见仙道朝他眨眼,流川攥紧道袍中的双拳,又放重声音:“哥哥。”

极不情愿,但喊得明明白白。

仙道装得一本正经,恰好两步走到他跟前:“嗯,早饭吃好了吗?”

流川不想说话了,闷头从怀里拿出一个肉包递给他。

包子还有一点余温,摸起来跟体温差不多,仙道握着包子默然片刻,低低道:“谢谢。”

流川偏过头,转身走进角落里。

“看来,这位小兄弟很依赖你。”殷斐蓦地开口,“他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吧。”

仙道看了看包子,轻轻一叹:“是啊。”

他面上的无奈半分不假,殷斐沉默地审视他片刻,又意有所指道:“难得一介行脚商有他这等品貌资质,道长救人时,可是因此动了恻隐之心?”

仙道不语,背着天光转身看了他一眼。

这道目光不轻不重,但殷斐却几乎立时想起当年的折丹神谷——映日池外,这个年轻的道士用五十剑与他打下平手,一身拔地倚天的天人之气。

殷斐胸中震荡,俯首挽剑道:“抱歉,在下失言了。”

道长眼色不变,平平地望着他道:“若阁下心有疑虑,不妨直说,小道一介出家人,担不起这种妄测。”

殷斐抿着唇,往后退了半步道:“在下心系少主安危,行事欠妥,还请道长海涵。”

话到此处,殷斐到底没有横加为难,连说了几次“失礼”,最后倒是一脸赧然地走了。

仙道目送他走远,腹诽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。

他是出身息止山,无名观的大弟子,本该顺着十二宫和宣肃庭,协助他们把遣魂使抓了,可他如今大反其道,将来若是败露,恐怕不是面壁能解决的小过。

接着他一转身,又对上一双清涧似的眼。 

那双眼,那个站姿,像是又等了自己很久。

仙道无端地觉得这人可恶,平白把他拉进一堆麻烦事里,最后拍拍屁股回北荒,搞不好要给他留一脑门烂账。

他拿起手中的包子,低着头,边吃边朝人走过去。

走近了仙道才察觉到,这人站在这个角落里,手背一直是绷着的,怕是方才殷斐只稍一动,这家伙就要把不服召出来了。

“没事了。”仙道举着包子,拍了拍流川的肩,“放松点,伤还没好就别逞强了。”

流川把手握紧,微蹙着眉看他:“那个人,为什么叫你去?”

“你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?”仙道垂眼看着他。

流川眉峰一颤,偏过眼不说话了。

仙道说:“他们在找你。”

流川很快地接话:“我今日就走,你不必隐瞒。”

“所以我说,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名字。”仙道打断他,状似气恼道:“我现在,被迫成了你的朋友。”

流川睁大眼,直直地看向他。

“你现在的伤势,需要人帮忙。”仙道咬着包子,一口一口慢慢咽下:“大丈夫立世,若连朋友都不帮,岂不是宵小之辈。”

“……”流川盯着他,似乎欲言又止。

仙道转而笑了,举起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:“放饭都是按人头给的,你给我留了一个,自己吃得饱吗?”

流川极快地低头,好像全身都开始不自在,脚步细碎地动了动。

片刻,他又看了看仙道,皱眉催促道:“你吃。”

仙道笑了笑:“道士有一门必修叫辟谷,你其实不必担心我。”

对面人却愣住了,面色忽然一言难尽:“……屁股?”

仙道笑得几乎呛咳:“流川,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?”

流川转头不答。

他是从来没出过远门,或者说,二十三年来,他从未出过门。

三十年前,大魔天界被四派围剿,从中原东部一路赶向北荒,杀得只剩桅杆之军,百年基业尽数吞进天方十二宫口中,教主气急攻心,没两年便病逝。

流川生于北荒,自小只被教导着修行习剑,他只知中原有四大派——息止山无名观有道士,祁水宣肃庭枪法卓绝,燕来如意岛全是姑娘,而天方十二宫是他们的大仇人。

如果不是偶然间得知了阿烙鸟的去向,他也不会不顾三十年之约匆忙来到中原。

“辟谷……很厉害吗?”流川问。

仙道思考了一会儿:“如果有一日天下什么都没得吃,那道士可能活得最久。”

流川觉得没意思:“乌龟也活得很久。”

“……你这人!”仙道张了张嘴,忍不住勾起唇角,“不过,嗯,你说得对。”

两人碰上面,仙道便准备去看看那群和尚。

今早的事情已经在整座监寮里传开,妓女们临头揪出了几个权贵做的丑事,又让清觉寺背后的故事成了饭后消遣,人们纷纷开始有所猜测。

仙道一路都能听见有人在议论和尚妓女,他混在杂乱的人群中四处搜寻,却一无所获。

清觉寺的和尚们穿的是姜黄海青,在灰黑的布衣百姓中应当很显眼,仙道没看到他们,便料想净慈是带着人躲了起来。

过午,领过饭食后,仙道正与流川谈论盲山大雪的蹊跷,便见一个和尚喘着粗气,大老远地朝他们跑过来。

“道长……道长救命!”

那是前夜来过他屋里的那个瘦弱和尚,一身海青蹭满脏灰,袖子碎得拖沓在地。

他两步一踉跄地跑过来,见到仙道后,发颤的双唇抖出几个字:“葛……葛三公子来了。”

葛三公子,便是那想用一千两买下遣魂使的神人。

前两日他在清觉寺定下遣魂使,还没来得及提人便遇上了大雪灾,他的县令老爹带着一家子人躲进地窖抗寒,直到天方十二宫的人前来接管局面,他就又想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大美人。

“师兄找了个地方,把我们所有人都藏在那里,可不知怎么就被发现了,葛三公子来的时候,问我们……”和尚抬眼觑了觑流川,低下头道:“他没找到这位公子,便说……要师兄赔命……”

仙道心下却有其他的预感,不由加快了脚步。

早上事出突然,净慈担心权贵找上他们,便让寺中人连饭食都不要了,带着他们的一点存粮,在寮监偏远的一处倒座房安置。

这个地方比昨夜荚舟停泊的院子更西面,已经出了十二宫的结界范围,远远便见落雪洒了一片,冷得呵气成霜。

仙道刚一踏出结界范围,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。

他顿住脚步,抬头望向眼前黑黝黝的房门。

“道长……”瘦和尚不明所以地回过头。

在他身后,森冷的房门前露出一个血泼的人,他拖着一把犁地的锄头,海青上溅着碎骨肉末,一步一顿地走出来。

仙道眉心发紧,沉默地看着他。

“哟,道士。”

净慈咧开嘴,唇边温热的人血在雪中几乎是烫的,他用手指轻轻抹去,朝仙道叹了口气:“先前你答应我的事,还作数吗?”

仙道只是看着他。

“那就好。”净慈点点头,“我用你给的符,把他们捆在里面了,劳驾,替我看顾一二。”

仙道抿着唇,沉声道:“我原以为……”

“小道士。”净慈出声打断他的话,“我忍不了了。”

葛三公子忽如其来,管他要人,他自然没的给,谁知葛三公子不仅要他赔命,还不知哪来的胃口,竟想在这天寒地冻的档间羞辱那几个小师弟。

“我学佛这么久,直到这两年才知道,有的人,天生就是属恶的。”他回过身,从屋子里拖出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,每说一句话,便往那尸体身上砍一下,“从前我不敢动手,有很多原因,可是今天我忍不下去了。”

葛三个子小,本就是会吃不会做的体格,一个锄头就倒了下去。

他俯身捡起一块不知哪里割下的碎肉,用力塞进葛三公子豁开的口中,笑了笑道:“杀人作恶,真是畅快啊。”

“师兄!!”瘦和尚瞠目欲裂,疯了一般跑来拽他的手。

净慈蹙着眉,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枚符文拍在他身上。

瘦和尚眼眶通红,应声倒地,净慈叹了口气,低头开始擦手:“我没想到,这些东西最后会用在你们身上。”

他把瘦和尚往屋里拖去,角落里,所有被定住的和尚都靠在一起,每个都唇齿苍白,像死过一次。

净慈把他们一个个扶好,左左右右地看了一遍,口中开始又似自语又似交代:

“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,所有的人都是我杀的,这才刚刚开始,我给你们报仇,放心。”

“你们要好好活着,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,去别的地方,去哪都好……”

“西南有座城叫昆塔,那里佛学精深,城中每时每刻都在诵经,还有中原最大的佛陀像群。”

“往东可以去长岸岛,每天都有船在码头接人,我在那里救过船夫,你们如果去,只要说是我师弟就好了……”

“还有师父说过的那条清水河,我也去过了……”

他顿了顿,想起从前每日每夜的清苦与陪伴。

鼓花响。

落日迟。

“我已经很久都睡不着了,师父……”

他说着,垂下洇湿的目光,忽而从未有过地温温一笑。

“下辈子,我们就不见了吧。”

14 Nov 2019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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